拾荒老头
李晨光
我住的这个小区,名叫“温馨家园”,是个城边村改造的社区,几百户人家,分作三片,除两栋小高层外,几乎全是六层的商品楼,近山而建,紧傍国道,有纵向的,也有横排的,略显拥挤。“温馨”二字,虽然是个向往,但自我搬来三年,确实没见过打斗闹事,连争吵也几乎不见,各活各的,相安无事。最令人鼓舞的是去年“新冠”猖獗之时,别处传说老年人死了多少多少,每隔几天就有送葬的“白事”,我住的这个“温馨家园”不曾出现,连个“讣告”也没贴出过,似乎真的“温馨”。
不过,疫情过去之后,我觉得特别振奋人心是小区的“拾荒”老头,不是“收废品”的,是从垃圾箱里“拣破烂”的;不是一个,是两位。
从三年前入住,就经常见这二人,过去真的不曾理会。直到疫情“静默”期间,大院里空空如也,了无人迹,被戏称为“连个鬼都不见”。那些日子,两位拾荒老头也大概被拒之门外了。但隔几天、或十几天后,小区的垃圾箱成了垃圾堆了,竟然见到其中一位手提编织袋,在一旁弯腰拾拣。究竟是哪位,包裹的太严,看不清了,也有些不太敢看。
春节临近,大家都“解放”了,小区花园的游廊旁又看到了其中的一位,他每天都在游廊边练“蛙步”,这是他的独特健身运动。四肢着地,身体驾空,模仿青蛙前行,但不跳跃,近似“匍匐”,由南而北,再由北而南,折返几次,自俯自撑,自我锻炼,天天如此。他有残疾,能站起行走,但身躯佝偻,总是弯着腰。我不知他姓甚名谁,大概许多人也不知道,或者无须知道,反正他是最常见的。说他“老头”,其实比我这耄耋大约小二十岁,可能是个“花甲”之人,只不过穿的旧,两手常有污垢,颜面皱纹显著,面色衰老。他每见我,总会正视而善意地问一句:“出去呀?”他不晓得我姓什么,正如我对他几无所知。
但老伴听说过一些他的事,好像他曾经有过工作,也有过家庭,工作不知怎么丢的,老婆带上孩子跟别人走了,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,无须考究了。他现在孤身一人,每天从垃圾箱里翻腾些能卖钱的东西,废纸箱、啤酒罐、玻璃瓶、旧衣物,还会有些金属玩意儿,揹到收购站,换些钱,就够一人吃喝了。“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”,他活得不窝囊,不自卑,不憋屈,与世无争,与人为善,自我满足,自得其乐,虽然乐不乐唯有自知,但只要生存一天就正常地活一天。但“静默”那半个多月,他是如何度过的,我真不知道,也不好想象,很可能受到感染,怎么挺过来的?无人过问,反正活过来了,既然活过来,就再好好活!
我每见到他向我问哪句“出去呀?”我轻声回答“出去。”答者显然是应付,但问者要的就这一两个字,感到自己的存在,感到人间的交流,感到些许的人情味儿——足矣!
另一位拾荒者,简直不够老头儿,好像五十上下,小多了。
戴副眼镜,镜片满是圈儿,几乎看不到眼。他身板直,与正常人几无区别,也比那位弯腰的干净,他带着小板车,到了垃圾箱跟前动作很熟练,取舍利索,不一阵儿就带走了能回收的东西。
近来,我在楼外等车时,小老头走来,穿了一件半新的黑呢大衣,见到我也微笑着问了句“出去?”弄得我一下反应不过来,不知他何以认识我。回来问老伴,才知也是“搭荒的”,就是那位不算老的“老头”,老伴让他来我家取过一些包装的纸箱。人家认我很好记,我却认不准人家。当然,人家无所谓,认可,不认也可。只不过,这个勉勉强强的“老头”好像应该干点什么别的,看见全身什么都好好的,为什么要带上小板车,与那位残疾老头竞争,于心何忍?
春节过后,得知江西那个15岁的高中学生弃世,官方说是自杀。一个翩翩少年,不珍惜大好年华,太可惜了。人来世上一回,父精母血,哺乳喂养,终于成人,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委屈转成父母的悲哀?古人说“蝼蚁尚且贪生,为人岂不惜命?”就算不为什么伟大理想,什么人类解放,就为自己的父母,何其无情?两相对照,自杀的少年真是死的“轻如鸿毛”,一文不值!
有人说,希望死者“一路走好”,死了死了,一死百了,走的有何好,又能如何不好?有的说但愿天堂没有阴谋,没有痛苦,那是“自欺欺人”,顶多是“自我安慰”。依我看,自杀少年不值得半分垂怜,倒是残疾的拾荒老头,让我越看越值得同情,值得敬仰,虽然他未必需要,虽然他混噩不觉。
李晨光,山西临县人,1942年生,中专毕业,高级工程师,就职于山西省关帝山国有林管理局。主编《太岳山志》、《关帝山林区志》,编著《儒商常家》、《晋商茶路》、《晋商十大家族》、《晋商堡寨》等。